禾火彳亍

过眼云烟。月浅灯深。

旧时好梦


罗玛尼在还是所罗门的时候没做过梦。

梦属于脸上带着悲喜的凡人,不属于全知全能的王。王徒有智慧而缺少情感,连梦魔都少见拜访。

但他还是来过。彼时梦魔尚没有现今这样油嘴滑舌,宽大的白袍不会掉出花,脸上也是冷冰冰的。他从白茫茫的雾中现身,两个有千里眼却缺少情感的“人”坐在一起,倒也别成一道风景。

这短暂的白昼转瞬即逝,梦魔走出梦里的神殿,梦境又转向黑暗。

睡眠中不值一提的小插曲,却在没有梦的王眼里弥足珍贵。

现在却截然不同。像是每一个浪漫故事里有的情节,仙子或精灵创造出奇迹,圣杯为王创造出的新的身体,赋予他智慧,又赐给他情感。于是获得新生的王给自己起了个浪漫的名字:“罗曼”,罗玛尼·阿基曼。

于是每天晚上十点到次日七点之间,黑色的幕布有了色彩。正如花蜜吸引蝴蝶,初生却浓墨重彩的感情吸引了紫色眼睛的梦魔。梦魔如百年前一样现身,或是于花丛,或是于神殿。

罗玛尼尚不能完全掌握使用这新鲜事物,看着梅林的眼睛里仍然淡漠,面上却有笑容浮现:“啊,我记得你,当年的梦魔,”他的口气仍然是所罗门王的样子:“您来此何事?”

梅林将长袍稍作整理,向王致以一礼:“我曾教导过学生,也算是王师,见您如今重获新生,道贺之余,恕我冒昧,请允许我来教导您——”

“教导您‘感情’。”

其实梅林自己的感情也是从各种人的梦境中取来,否则他也不能理解人类。生老病死本是常事,何必哭泣?悲欢离合自有天意,何来喜悦?但是人就是这样, 看到令人欢欣的会笑,看到教人难过的会哭,看到不公正的会愤怒。所谓喜怒哀恸,所谓五味陈杂,就像是一场考试,梅林笔试部分满分通过,面试却一度无能为力。

所以我身体里有着一半梦魔的血液,所以我远居阿瓦隆的高塔。梅林坐在塔里备课,深感自己做这事的无聊,却又在同时感到趣味横生。

罗玛尼是个乖巧的学生。上课进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。梅林干脆停止上课,拉着罗玛尼席地而坐。地上有柔软草甸,野花盛放;远处白雾中透出些颇有设计感的高塔样子——梅林在梦里造出了阿瓦隆。

梅林擅长说故事,这是他漫长生命中积累的技能之一。梅林喜欢人类的情感,而人们喜欢故事,梅林就常常戴上兜帽坐在酒馆里说故事。他说爱尔兰神话,也说吉尔伽美什史诗;他说久远遥不可及年代的故事,也说与此同时地球另一侧发生的故事。亚瑟王和圆桌的故事最为熟悉,而他却极少讲述。酒液苦辣,故事也涩口。梅林从不做这样不利人亦不利己的事 。

现在他却开始讲这个故事,而罗玛尼也是个极好的听众。他安静,从不打断或走神,浅色的眸子盯着你看,眉眼间还保留着王的神色。梅林讲到大半,有几秒钟他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悲情的故事改编成喜剧收场。可是人生的路长着呢,总有那么多不甚美好的事,罗玛尼他总要知道的。

少女作为王战死沙场,罪人被束之遗世高塔。故事终有结局。罗玛尼表情复杂地问梅林,这感情该以何为名?你会知道的,梅林故作高深地说,总有一天,届时还请允许我献上花束。天色既白,你也该回去啦。梅林站起,拍拍灰土,作势伸手去拉罗玛尼。罗玛尼还想问些什么,梦境忽地崩塌转向昏暗。他在失重感之间惊醒过来,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,闹铃响着——他现在住在前任御主的大宅内,而御主年幼的女儿奥尔加玛丽正拍着门催他起床。

梅林。罗玛尼吃早饭的时候想着,御主正询问他睡得可好,他思考后郑重点头。御主露出笑容,他又陷入沉思。梅林。六个字母两个音节,一个不算罕见的名字。来自遥远的英国威尔士。一位教导别人感情的梦魔。梅林。

梅林每天晚上准时现身。十一点钟声甫一敲响,他就伴随着花瓣和白雾现身在罗玛尼的梦里。

“模仿不失为学习的好方法之一,”梅林带着他走过梦中城市黎明前湿漉漉的街道:“所以我们不妨去看看真实的人类。这是我颇喜欢的场景之一了。跟好啦,罗玛尼。”梅林抓住他的手,曙光转亮,城市在雾中显出真正面目。

他们来到一处集市。集市中间的空地传来笑声。原来梦魔也喜爱人间的欢乐:少女宽大的裙摆在乐声里飞扬,少年锃亮的皮鞋敲击着地面,路人面上露出微笑,罗玛尼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。他转头去看紫色眼睛的梦魔,梦魔脸上也带着笑。

“看吧,罗玛尼,这就是普通人的名为‘快乐’的魔术啊,”梅林突然扭过头,拉起他的手:“你会跳舞吗?”

罗玛尼来不及应答,就被梅林搂着腰转入舞池。他身上若是穿着所罗门时的长袍还应景一些,现在只有他的头发和衣服下摆在旋转中轻巧地扬起,梅林的头发比他还长,舞曲的节奏轻快悠扬,但身为威尔士人的梅林舞步更胜一筹,罗玛尼简直有些头晕,却又止不住地想笑。

待两人停下来,罗玛尼还在笑。这感情比看见一朵清丽的花或品尝一份甜点更教人心生喜悦。旁边的舞者中有少女在亲吻少年的脸颊,罗玛尼就凑上前去,吻在虹色长发的梦魔颊上。

梅林坦然地接受了这过于热情的表达,脸上笑容更盛:“哎呀,罗玛尼,你真是可爱呀。”罗玛尼听他语气不对忽地脸红,急于辩解:“这不是用来表达喜悦的方式吗?”梅林想想点头,的确如此,凑上去回吻。罗玛尼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,不及拒绝就弄了个面红耳赤。

喜悦固然是好的,可悲哀和愤怒太沉太重,罗玛尼已经深有体会,却不愿细尝。于是后几天的梦里总有着乌云、雨滴和泥泞的街道,一闪而过的还有古老建筑崩塌落下石块,火光和浓烟。只有今天,太阳刚刚升起,空气里还有晨雾的气息,正是花朵开放之时,他们欢笑着起舞。

故事的第一章节有个美好的收尾。今天的梦和往常不同,梅林提早到来,漫天繁星在他身后铺开。

“做人嘛,还是很好的,”梅林手上拿了个法杖,“生命不长不短,有感情,能做梦……祝贺你获得新生呀,罗玛尼。许个愿吧。”

罗玛尼已经学会不知所措了,他揉了揉不甚整齐的头发,说,愿望也没有什么好许的,日后我工作渐忙,大约就此别过。那就再跳一支舞吧。

迦勒底在雪山之上,六千米的高空开不出花,也再没有软风和和煦阳光。一切都取了极值:无论冰雪、风还是太阳。

梅林以法杖敲击地面,明镜似的地面泛起涟漪,数颗流星滑落下来,融成一地暖春。近几日梦魔情感充沛,魔力也充裕地很,袖子和脚下零零碎碎地冒出粉色的五瓣花朵。

乐声悠扬自虚空中传来,像是看不见的手突然开启留声机。唱针触碰黑胶唱片,梅林拉起罗玛尼的手。

罗玛尼已经换上了迦勒底的制服,腰身显得颇为柔韧,下摆微微敞开,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。他的头发也长了,垂下来的马尾蓬蓬松松地搭在肩上。

清浅的绿色在夜空下显得发暗,却能映出灼灼星光和更为灼热的色彩。

他们在第一个八拍时跟着旋律转圈,在第二个八拍轻快地跳起。随心所欲,毫无章法,但是能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来。

“对了,梅林。那天问题的答案是什么?”

“什么问题?啊,你是说那个故事吗罗玛尼?”梅林转过一圈:“你会知道的。在你的故事的终点,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。但在此之前……”梅林眨眨他的眼睛,“人嘛,总归是血肉之躯,有些缺憾还是更有人情味吧?”

罗玛尼嘀咕:“你就是不知道而已吧,威尔士的梦魔。”

梅林笑而不答。他在梦里刻意让罗玛尼忘记些什么,比如故事的结局。看来魔法十分奏效。这才像人嘛。暂且无忧无虑的跳上一支舞吧罗玛尼,未来远着呢,十一年长着呢,我们还不缺这支舞的时间。

也不缺一个吻的时间。

梅林凑上去。罗玛尼毫无防备的样子让梦魔心生愉悦。两片薄凉的唇相触碰,喜悦和爱从唇缝间溢出。理查德·克莱德曼的指法了得,《梦中的婚礼》一曲尤为动听。他们停下舞步时曲子还在叮叮咚咚地响着,梅林脚下的花开放着,法杖早被丢在一边,有星星从天边落下。

“爱呀,罗玛尼。”梅林在停下来后对稍微有点喘的罗玛尼说:“爱啊。像你一样,世界上明亮而温暖的好东西。”罗玛尼的脸色和他的嘴唇一样红润,支吾着说不出话。

现在连最后的“爱”你也学会啦。梅林盯着他的脸看:去吧,人间美好着呢。六千米海拔上也一样,世上最不值一提的就是距离了。若是想我,就作个梦吧。连我的名字都不必唤,因为是罗玛尼你呀。

最后一句话没能说出口。这儿天色亮得早,罗玛尼从昳丽迷幻的梦中惊醒,胸口噗通噗通直跳,很明确的活着的感觉从唇上、从心里传出来。他按掉闹铃,从床上缓慢地坐起。

这的确是个好梦了。他盯着窗外尚不刺眼的朝云,下意识地抚摸嘴唇。感情的初学者的故事呀,前文已尽,后续尚远,只能暂凭一个旧时好梦聊以自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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